特权两则

(一)“体制内”吃鸭记

不久前回到我热爱的深圳吃海鲜洗桑拿。结果,当地的朋友说,吃海鲜落伍啦,如今我们热爱去南海吃鸭子。朋友随后花半小时向我描绘,那一锅鸭子如何鲜美,他们如何常常连夜往返深圳南海两地,只为吃那一锅鸭子。我越听越奇,南海在佛山那边,深圳开车过去,来回路程约是三百多公里,过路过桥费就得三百多,油费又得三四百,一锅鸭子做得再精致也不过两三百元,这个这个,如此性价比,让我想起创业板的高市盈率。朋友哈哈笑着说,就你会算账啊?得,周末带你去一趟吧。

周末,朋友好事做足,索性开车到楼下来接我。我一看,咦,怎么是辆“特殊车”啊。说特殊,是因为这类车在中国的道路上,因为公务、警务、紧急公共事务,可以超速,可以随意变道,可以不缴过路过桥费,可以……可以依靠这些待遇,从深圳飞奔去南海免费吃一顿鸭子。开车的是位精干男子,朋友介绍,是某系统某位公务员,此壮男笑嘻嘻地十分和善,又分外健谈,一路上不停地逗我们说笑,让人感叹公务员待人接物的素质实在是高。

我们下午四点半从深圳出发,驶上广深高速,经广州绕城公路时进入佛山地界,直奔南海。一路上以均速140公里狂飙突进,当然中国的高速公路是有限速的,不过那限不到俺们这辆车头上。最爽的是过收费关卡的时候,人家傻乎乎地排着队缴钱,我们车还没过来呢,栏杆早早就拉起来了,收费员就差给我们敬个礼了。壮男笑眯眯地说,我们是在执行公务呀,这年头,还有比吃鸭子更重要的公务么?

到了南海,在“4万亿”建筑工地间穿梭良久,终于来到一个大院子门口,一看牌子,险些笑出来,“广州军区副食品基地”,天哪,我这是吃到部队的农场来了。车子开进去,里面极其宽敞,很有点农家乐的味道。院子中间是一垄垄的菜地,四围是瓜棚豆架,一张张桌子便摆在瓜棚豆架下面。更远点是几间红砖砌的平房,朋友说,那是天冷时的VIP包间。

我们人还没到,菜已经上了。桌子上一只锅子,底下小小的煤气炉吐着火焰,锅里面的鸭子早已炖得烂熟。桌边二人,朋友低声介绍,老板是专做赌石生意的,边上那靓丽女子是他的“女朋友”。老板是当地人,往返南海与深圳间做生意,与壮男是好朋友,因此上老板一早已在锅里炖下了5只鸭子,只等我们到来。

闲话少说,赶紧捞一勺鸭子填肚子。这鸭子是拿种种辅料和在一块,文火炖得烂熟,鸭子本身是“秘制”的,自然极为鲜美,难得的是和在一起炖的萝卜和冬瓜,吸饱了鸭子的汁水,吃上去竟是不比鸭子稍差。看看鸭子捞得差不多,服务员拿来一篮地里现割的小白菜上来,我们将煤气炉开大,如吃火锅般将小白菜放进去涮。咬一口小白菜,新鲜的菜汁与鸭子的浓汤交织在一起,我得承认,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小白菜。不住口地吃着鸭子和小白菜,肚子已经塞得溜圆,但是服务员又上来了,拿来一锅煲仔饭。这煲仔饭是拿柴灶煨的,米饭里夹杂着鸭子的内脏,舀一勺饭,浇一勺鸭子汤拌匀了,这个香呀!我咬牙切齿地在肚子里死活找内存,朋友们大笑,说不必如此为难,看到边上的青椒、腐乳没?用这个下饭,哪怕你吃得再饱,也能塞下去。吃饱喝足,壮男说,打包两只,带给留守深圳的同志们解个馋。结账时分,深圳人民老实坐着不动弹,老板微笑着去买了单。

这一顿鸭子吃得着实鲜美,而这一路上所见所闻,滋味又似乎更在鸭子之上。像我这种“体制外”的人,平时说起公权力的腐败,说起官商勾结来,那自然是恨得咬牙切齿。但一旦有幸,享受了一把体制的优越,我觉得我是吃得一点都不比人家少的。在回去的路上,壮男发自内心地感叹:“党真好呀,谁说党不好,我就跟谁急。”我默默地点头,心里想,自己是不是也该走走门路,去考个公务员?

作者:英国《金融时报》中文网特约撰稿人 钱真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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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二)来,带你在长安街上调个头

十年前,我在北京租了一个夏利开,人虽不面,无奈车慢,所以很知趣的开在机场高速慢行道上。车里坐着朋友,我俩当时都是愤青,正激烈批判着腐败和权贵,突然后面一辆奥迪贴近晃灯,并用警报呼哧了一下。我一看旁边车道是空的,也没让,继续自顾自开着。没过十秒,那台奥迪突然满血,全身能闪的地方都闪了起来,随即,我被后车用扩音器劈头盖脸骂了一顿。坐在边上的朋友抢了一把方向盘,说,咱让让吧。奥迪很快从我边上超了过去,骂声一直缭绕了好几百米。我对朋友说,妈的,这帮孙子走路像王八,必须横着走到底,开车像火车,必须一条道开到黑。朋友说,算了,你看人家的牌照,京AG6X打头,这个很厉害,一般来说是给XXX的,还有那些京A8开头的,以后你得看着点,都是给XXX的。作为一个只知道沪A牌照100位以内惹不起的上海司机,我听得云里雾里。最后朋友对着远去只会开直线的奥迪牌火车,恶狠狠撂下一句,操,以后宽裕了,还是得买黑色奥迪。

后来朋友真买了黑色奥迪,却一直没有上牌。我说,这不挂牌照没问题么,朋友说,没事,我有这个。他指了指前窗下的一块铁皮,上面写了两个字,警备。随着时间的推移,他又增添了“京安”“人民大会堂XXX”“政协XXX”,一直码到了副驾驶,堵车的时候都能用来打牌比大小了。我非常担心随着牌子的越来越多会挡住他的视线。好在朋友喜欢激烈驾驶,每次一劈弯,那些牌子就因为惯性,全摞成一堆了。于是朋友就得停车重新洗牌。我问他,这在路上开管用么?朋友说,太管用了,你看我,没牌照,但装了警灯警报,有这么多证,更加神秘,警察绝对不敢拦,哪知道你什么来路的。来,我给你违规掉个头看看。

当时我们正开在长安街上。长安街很难调头。记得我初到北京时,有次开车错过了一个路口,一直调头不能,突然看见一个大门,门口还算宽敞,定睛一看,新华门,以为是新华书店系统的,想好歹和自己的职业沾点边,就直接往里扎,打算在门口揉几把,假装自己是出门左拐。。。。。。在差点被击毙之后,我对长安街产生了深深的恐惧。我对朋友说,算了,别试验了。

朋友不语,遇见一个红灯,他爆闪一开,直接顶到交警跟前。交警假装没看见,转身给了我们一个屁股。我说,他真不管你诶。朋友嘴角一撇,道,丫不上路,按照常规情况,丫应该把直行的车流给我拦断了,方便我掉头。

过往的车没有一台避让我们。朋友拉了一声警笛,交警回头看了我们一眼,准确的说是看了那些牌子一眼,无奈拦停了对向的来车。朋友从容的掉了个头。我承认,对于刚刚二十上下的我,在那一刹,特权为我带来了虚荣和愉悦,纵然这特权还是山寨的。有那么十秒钟我异常膨胀,觉得自己都快从车窗里溢出来了。但很快我发现,那些停在对面车道里等候的车辆看我们的眼神中并无景仰,甚至充满愤慨。我不由自主往下缩了缩。

朋友不屑道,没事,别理那帮傻X,你看那捷达了没,你看丫挂的那个警备牌,我一看颜色就知道是假的,四元桥汽配城买的。我这块可是那XXX的关系。但说是警备牌以后不能用了,统一只能挂京安了。那我——前面那傻X怎么开那么慢,来,你呼几句,拿着这个,按边上说话就行,不用多说,十个字,前面车靠边,前面车靠边,丫就乖乖闪了。。。。。。

到今天,我已经不能描述当年坐在这台奥迪里复杂的心情了。午夜的平安大道,我们坐在路边吃羊蝎子。空无一人的街道上,依然有车拉着莫名的警报呼啸而过。朋友说,丫那个分贝数不对,也是四元桥汽配城买的。

是的,面对特权,我们厌恶,但享用到一点假特权,心中又有窃喜,面对吃特供的人,我们批判,但自己用到了那些特供,又会得意。很多人恨特权,因为特权没有在自己手中。我有朋友觉得如果他掌权,必然从善如流。其实未必这样。我相信没有人会不沉迷其中,除非他的特权大到无需彰显,只用表演一些低调的姿态。朋友的人生也有起落,现在他早就不开那台奥迪,换成了一台很普通的七人座家用车。说起从前,他摇头笑道,太虚妄了,以前老骂那帮家伙,自己居然也在模仿他们。但他又会觉得,黑色新款的奥迪A8很不错。

人总是很矛盾,纵然我以后再不好意思坐进各种真真假假的特权车里耀武扬威,但每次要误机时,我心中最阴暗的部分也会冒出一个想法——如果我有急事要办,而要去的地方一天只有一个航班,我明显赶不上了,恰好我又有特权,我会让这架飞机连同几百个乘客等我半个小时么?抛去一切伪善,我觉得答案八成是——我会的,而且会让机长把责任推卸到航空管制上。

没有人能控制自己不会凌驾在他人和法律之上,哪怕他再好再温厚。体制赋予特殊个体的特权是无法靠自我修行来美化和消解的。就算你知道,那些没有特权的人正在对你唾骂和鄙视,不存丝毫的敬意,你也无法停止享用这些。就像苏联的特供制度再受平民的诟病,面对经济衰败,民怨沸腾,有可能同归于尽,那些身在其中的人也不愿意放弃它。没人愿意主动把各种车证扔在风中。答案不会在风中飘。

苏联的特供体系一度幻想能够延伸到工人,以为这样可以巩固政权。但是它没等到那一天。就算那天来临,苏联依然不会有好下场。当特权想惠及到越多人时,只是特权阶级感到威胁以后的自保罢了。承诺他人将能得到什么,最终他人什么都得不到,只有限制那些承诺者自己的权力,他人才能得到他本该得到的一切。

写这些没什么意义,纯粹是想起以前在北京的日子,又看到眼前新闻,乱涂几笔。我们所见的社会进步或者退步,常常只是特权与特权之间的争斗结果。人有善恶,权无美丑,所以去向何方,全凭运气。多少个权倾一方的人说倒就倒。这次倒一个,也许国家向前走了,那万一下次倒错一个呢。如果一个地方充满着的不被限制的权力,那么谁都不会安全,包括掌权者自己。

作者:韩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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